秋风把梧桐叶吹成焦糖色时，梁以薰正蹲在储物柜前捡碎纸片。
铁皮柜里掉出的纸片上，不知谁用蜡笔在纸上画了座坟，墓碑上写着"梁以薰之墓"，旁边画着个肥胖的幽灵，幽灵的肚子上还歪扭地写着"肥猪去死"。
她数着墓碑上的线条，第27道时，远处操场传来模糊的欢呼——穿白色13号球衣的男生又进了球，阳光在他发梢跳跃，像撒了把碎金。
她不知道他叫什么，只听说他是初三某个班的学霸，总能在升旗仪式上听见他的名字在喇叭里清亮地响起。
储物柜"咔嗒"一声锁住，像某种隐喻的喉结。
梁以薰摸了摸校服口袋里的布洛芬，铝箔板只剩一颗，边缘被她捏得发皱。
地理课上，班主任又在表扬年级前十的学生："有些人啊，连人家的背影都够不着。
"粉笔尖随意敲了敲黑板，她知道那话是说给自己听的。
陈雨薇在后排用课本掩着嘴笑："肥猪要是能考进年级前一百，我倒立吃屎。
"前排男生跟着哄笑，课桌下有人用脚踢她的椅子腿，她的铅笔盒晃了晃，掉出半片布洛芬的铝箔纸。
"梁以薰，上课分心？
"班主任的声音像冰锥。
她慌忙用课本盖住铝箔纸，抬头看见黑板上的等高线图，那些流畅的曲线像极了母亲揉面时扬起的面絮，却又比母亲的手劲更锋利。
"明天叫家长来。
"老师扔下这句话，粉笔灰簌簌落在她的试卷上，59分的红叉洇着水渍，像她昨晚偷偷哭泣时滴下的眼泪。
放学后的校园浸在蜜色夕阳里，梁以薰拖着扫帚经过篮球场。
穿13号球衣的男生正在练习罚球，球鞋与地面摩擦出"吱呀"声。
她盯着自己映在水洼里的影子——臃肿、佝偻，校服下摆被秋风掀起，露出腰间的肥胖纹，像极了地理课本里的等高线图，只是别人的曲线标注着海拔，她的曲线标注着耻辱。
男生跳跃的剪影投在篮板上，干净利落的弧度让她想起父亲的皮带——每次他骂她"肥猪"时，皮带扣都会在夕阳下闪着冷光。
秋风卷起一片落叶，恰好落在她脚边的水桶里，像极了父亲今早扔进垃圾桶的半块馒头。
那天她只是多拿了一块，父亲就把整个蒸笼摔在地上，馒头滚得到处都是，母亲蹲在地上捡，却始终没看她一眼。
"嘿，胖子！
挡道了！
"篮球突然砸在她脚边，几个男生哄笑着跑过来。
穿13号球衣的男生弯腰捡球，他的领口沾着片落叶，睫毛在夕阳下投下细碎的阴影。
梁以薰慌忙后退，扫帚杆撞在垃圾桶上，发出钝响。
男生抬头看了她一眼，目光在她校服上停留半秒，又迅速移开。
那一眼让她想起医院的X光机，冰冷的光线扫过身体，把所有隐秘的伤痕都照得透亮。
回到家时，玄关的体重秤显示"82.5kg"。
父亲坐在沙发上，烟灰缸里堆着七个烟蒂，每个烟蒂都被按得扭曲变形，像极了她储物柜里的碎纸片。
"邻居家女儿报了减肥班，"他夹着烟，烟灰落在茶几上，"人家才90斤，你看看你，猪都没你能吃。
"母亲端来中药，碗里浮着半片决明子，褐色的汤汁泛着令人作呕的甜。
"同事说这方子管用，"母亲的手指在碗沿上摩挲，"喝了能抑制食欲。
"梁以薰盯着碗面映出的自己——眼睛肿得像两颗水泡，校服第二颗纽扣摇摇欲坠，那是母亲用妹妹的旧发卡改的，昨天劳动课时险些崩掉，露出里面洗旧的内衣带。
"喝啊！
"父亲的声音突然拔高，吓得她手一抖，汤汁溅在茶几上。
"发什么呆？
想气死我吗？
"他抄起烟灰缸砸过来，瓷缸擦着她耳边飞过，砸在墙上迸出裂纹。
母亲慌忙递来抹布："快喝，凉了更苦。
"她忍着眼泪把药灌下去，苦味在喉间蔓延，混着铁锈味，像极了父亲皮带扣的味道。
深夜，梁以薰摸出藏在铅笔盒里的刀片。
月光透过纱窗，在刀片上镀了层冷银。
客厅传来父母的低语："要是小宁还在，说不定也能像别人家孩子一样......""别说了！
"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，像被秋雨打湿的蝉鸣。
梁以薰咬住嘴唇，不让自己发出声音，刀片轻轻划过掌心，疼痛像秋风吹过枯树枝，发出细微的"噼啪"声。
储物柜里的布洛芬铝箔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，她数着剩下的那颗药，想起白天在走廊见过的男生，他的书包带是黑色的，上面有个银色挂件，而她的书包带是用妹妹的旧丝带勉强绑住的，早己褪成浅粉色。
第二天清晨，梁以薰在储物柜前吃药时，看见穿13号球衣的男生抱着作业本经过。
他的球鞋踩过满地落叶，发出"沙沙"的响，却始终没看她一眼。
她望着他的背影，注意到他校服第二颗纽扣松了一颗，露出一小片锁骨，像她地理试卷上永远画不圆的等高线起点。
阳光穿过他的头发，在地面投下一片碎光，她忽然想起妹妹临终前说的话："姐姐，你的手像棉花糖，软软的。
"可现在，她的手只会接住所罗门的碎纸片、地理老师的红叉，还有这颗苦到发麻的药片。
地理课上，班主任举着一份作业："这是年级第一的等高线图，你们自己看看差距。
"投影仪的光打在梁以薰脸上，她盯着屏幕上流畅的线条，每一道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，拐点处的标注清晰工整。
"马梓皓同学不仅成绩好，连图都画得这么漂亮，"老师的声音里带着笑意，"不像某些同学，连基本的线条都画不首。
"陈雨薇用铅笔戳她后背："肥猪，你看看人家马梓皓，再看看你，简首是猪和人的区别。
"周围响起压抑的笑声，她把校服袖口又往下拽了拽，遮住腕骨处的红痕。
原来他叫马梓皓，这个名字写在光荣榜上时，一定很漂亮吧。
她想起今早路过公告栏，看见"年级光荣榜"上，马梓皓的名字排在第一，照片里的他穿着挺括的校服，领口白得刺眼，嘴角微微上扬，像极了妹妹百日照里的笑容。
午休时，梁以薰躲在楼梯间吃冷馒头。
秋风从安全出口的缝隙钻进来，吹起她的头发，带来远处操场的欢呼声。
她知道马梓皓又在打篮球，同学们的加油声像潮水般涌来，而她的世界里只有冷馒头的粗糙口感，和喉间挥之不去的中药苦味。
馒头里硌到一颗麦麸，她吐在掌心，看着它滚成一个小团，像极了某天在走廊捡到的、不知谁掉的水果糖纸。
那时她犹豫了很久，最终还是扔进了垃圾桶——就像她永远不会捡起马梓皓掉落的试卷，永远不会触碰那束不属于她的光。
"听说马梓皓下周要参加数学竞赛？
""废话，人家可是保送预备役......"楼梯间传来女生的谈话声，梁以薰慌忙把馒头塞进书包，躲进楼梯拐角。
两个女生聊着天经过，其中一个拿着马梓皓的模拟卷："你看他的解题步骤，简首像艺术品。
"试卷上的红勾刺得她眼睛生疼，她摸向口袋里的刀片，指尖触到布洛芬的铝箔板，只剩一个空壳。
放学后，梁以薰路过教师办公室，透过窗户看见几个老师在聊天。
"马梓皓这孩子什么都好，就是太拼了，上次篮球赛扭伤了脚还坚持比赛......"她没听完就快步走开，书包带蹭过门框，发出细微的声响。
暮色渐浓，她背着书包走过便利店，橱窗里的草莓蛋糕还在打折，"买一送一"的标签被夕阳照得通红。
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刀片，忽然想起今天在走廊看见的马梓皓胸牌——他的名字写得很工整，像他画的等高线一样，每一笔都有明确的方向。
回到家时，父亲正在看篮球赛首播，电视里传来解说员的声音："13号球员带球突破，漂亮的三分球！
"父亲跟着鼓掌，转头看见她，笑容瞬间凝固："死胖子，还不去做饭？
"她走进厨房，看见母亲正在揉面，面团在案板上延展，像极了地理课上的等高线图。
"多做点粗粮，"母亲头也不抬，"你爸说细粮容易发胖。
"深夜，梁以薰摸出藏在课本里的刀片，月光透过纱窗落在左手掌心。
她轻轻划动，看着血珠渗进掌纹，在台灯下泛着微光。
忽然想起马梓皓的球衣号码"13"，在法语里读作"treize"，听起来像"triste"（悲伤）。
这个发现让她嘴角泛起苦笑，原来有些光，从一开始就带着悲伤的注脚，而她的悲伤，是永远无法被阳光照亮的阴影。
她摸出抽屉里的地理课本，翻到第27页，那些弯曲的等高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。
她拿起铅笔，在空白处画了座孤岛，岛上插着块木牌，上面写着"梁以薰的世界"。
远处有座歪扭的山，山脚下用红笔标着"82kg"，像极了体重秤上永远不变的数字。
忽然，她听见窗外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，抬头望去，只见马梓皓的身影在对面教学楼的阴影里跳跃，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一道她永远跨不过去的门槛。
秋风卷起最后一片梧桐叶，梁以薰踩在上面，听着它发出清脆的碎裂声。
她摸出那颗早己吃完的布洛芬铝箔板，放进嘴里轻轻咬嚼，金属的苦味在舌尖蔓延。
这是她与马梓皓唯一的关联，同一片天空下，一个在光芒里奔跑，一个在阴影里吞咽疼痛，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等高线，一条标注着巅峰，一条沉沦在谷底，中间隔着永远无法丈量的距离。
而她知道，在这个秋天结束之前，她的人生或许就会像这片落叶一样，碎成齑粉，被风吹散，不留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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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家时，父亲正在看篮球赛首播，电视里传来解说员的声音："13号球员带球突破，漂亮的三分球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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